邓恭三(邓广铭)比我年长五岁,是我结交六十多年的老友,又是让我知道学术道路的最初指路人。他走了,我在随他去以前理当说几句话为他送行。
1935年我进北大图书馆当职员,管借书还书。有一天,一个借书人忽然隔着柜台对我轻轻说:“你是金克木吧?你会写文章。某某人非常喜欢你写的文。”这个某某人的名字我没听清,不知道是谁。他以为我知道,我也就没问。从借书证上我看出这个人是历史系四年级学生邓广铭。我感到奇怪,我只有发表不多的新诗和翻译署这个名字,乱七八糟的文多半用笔名,而且是朋友拿去登在无名报刊上的。他说的那个人是谁,怎么会知道,而且告诉他我在这里?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他。他也不会想到有这种问题。从此以后,他来借书时往往同我说几句话。有一次竟把他的毕业论文稿带来给我看,就是他在胡适指导下作的《陈亮传》。这是第二次我见到同类清稿。第一次是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徐芳女士,新诗人,她的论文是《中国新诗史》,也是胡适指导的,她有意无意把论文放在柜台上让我看见,由此互相认识。那不奇怪,我明白,她是为了显示自己是才女。邓给我看论文是什么意思?我从未想起去走什么学术道路,也不知道那条路在何方。万想不到他是来给我指路的。至今我也不敢说自己真是走上了学术正路。后来有一次他在我下班时来,一同走出馆外,走向红楼,在10年后有“民主广场”之名而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北大操场上边走边谈。他谈起怎么写了一篇书评,评论一位名人的有关宋史的书。那时规定学生要做读书报告,他便交上这篇文,得到文学院长胡适赏识并鼓励他继续研究宋史。于是他写出《陈亮传》。现在发现宋史情况复杂,资料太多,问题不少,主要是对从东北南下的辽、金的和、战问题。他决心毕业后有条件就继续研究,不过一生也未必能解决多少问题。穿过红楼到了校门口分别时,我说,我们现在还是生活在宋朝,彼此苦笑而别。当时日本已占领东北,河北省已有一部分变相沦陷,几个月后就扩大到华北。“一二·九”学生运动由此爆发,再一年多全面抗战开始了。现代毕竟不是宋朝。但我们那时怎么能够预料到,不过10年(1935—1945)全世界就有翻天覆地大变化呢?从此我知道了邓不仅专心学术而且是爱国志士。
又有一次,他拿来一本装订成册的铅印的讲义给我看。原来是傅斯年讲的中国文学史。我说,傅是五四运动的《新潮》派,怎么留学回来成了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长?他说,“你先看这本书,看他有没有学问。”我拿回一看,不像讲义,是一篇篇讲演稿或笔记。开头讲《诗经》的“四始”,说法很新,但我觉得有点靠不住。看到后来种种不同寻常的议论,虽然仍有霸气,但并非空谈,是确有见地,值得思索。现在隔了大半个世纪,内容几乎完全忘了,但还记得读他比较唐宋诗那一段时的兴奋。真想不到能这样直截了当要言不烦说明那么范围广大的问题,能从诗看出作诗人的心情、思想、人品,再推到社会地位、风气变迁,然后显出时代特征,作概括论断。尽管过于简单化,不免武断,霸气袭人,但确是抓住了要害,启发思索。举出例证仅有两首七律,一首是唐代温庭筠的,末句是“欲将书剑学从军。”另一首是宋代黄庭坚的,末句是“暮窗归了读残书。”单从这两句就可以看出明显是两个时代两种文人的心声。这是精心挑选的典型例子。我由此联想晚唐李、杜,盛唐李、杜,初唐王勃,想到宋代苏东坡、陆放翁,回想这些人的诗,再加上两代的文,韩、柳、欧、苏,从记忆中寻找同例、异例,发现双方虽有交叉,而差别显然。又想到以前翻看过的顾亭林的《日知录》,才知道,举例何必多,再多也全不了,靠的是读者自己去思索,去查对。知者可以举一反三,不知者多举例也无用,重要的是顾所谓采山之铜,不重复别人。我还发现傅的比较法并非泛泛,有比较才有鉴别,有鉴别才会有发现,若没有发现,那研究什么。科学的比较不是任意拉扯猜测,看来容易,其实极难。费大力研究的结果可能只需几句话就讲出了要点。我只在幼年读过旧书,那几年只读洋书,但凭记忆所及就觉得傅的说法虽未必是结论,但确实是独具只眼,能引起人思考问题。于是觉得,学术研究不能要求到我为止,认为我所说的就是最后定论。切实的研究恐怕只能是承先启后,继往开来,不断出新,而新的又不一定全盘推翻旧的。研究学术问题好像是没有终点,看来是终点的实在是新的起点。记得我那晚边看边想竟忘了照例的读外文小说。可是我还书时两人只有这样两句话:“有学问?”“有学问。”接着他又谈他的计划,打算申请“庚款”资助,专心研究辛弃疾的词和生平事迹,说起研究这一课题的价值和困难等等。
这时他已毕业留校,属于文科研究所,但还没有交出学生宿舍房间,所以有一次邀我晚上到他住处去畅谈。我去时一看,室内还有两人,都是他的同班同学。一是傅乐焕,一是张政。经他介绍后,他们好像跟我早已熟识,继续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漫谈。不知怎么忽然说到地理,我插话问起现代的地图画法,怎么把球面改成平面,怎么画出经纬度。傅一听就在桌上书堆里翻出两本书递给我,说:“这是投影问题。这两本小书简单明了,容易懂,你看过就明白了。”我接过一看,是德文的,里面有数学公式和一些图,当然我看不懂,翻翻就还他。也没人问我什么,大家仍接着原来的话题谈。我发现他们虽然同班上课四年,所学却大不相同,都不是照着老师教的图形描画而是自辟道路。张熟悉古董古书。傅通晓中外史地。邓专心于中国中古史。可是彼此互相通气,并不隔绝。古典、外文,随口出来,全是原文,不需要解释,仿佛都是常识。他们对我毫不见外。明摆着我不懂德文和数学,也无人在意,好像认为会是当然,不会也没什么了不起。因为不久就要各自西东,所以大家谈得很热闹。我不觉拘束,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学识远不如他们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青年学者的风度不是随时、随地、随人都能见到的。恭三这时已经结婚,在宿舍只是挂名。他回家,我也一同走了。那一晚我见到三个不通人情世故不懂追名逐利的青年,以后这三人果然都成为学者。十分可惜的是,我听说,傅乐焕留学回国后在50年代由不幸遭遇而自动离开世界。邓如今又去世,三人行此刻仅有张君了。
这段时间我和恭三经常见面,不是仅仅空谈,也有实际作为。从一开始他就对我说,天津《益世报》有个《读书周刊》,由历史系教授毛子水主编,实际上是四个四年级学生每周轮流编辑。他是其中之一,每月轮到一次,要我写文章。他不想在这方面多花时间,也不习惯写这类报纸文体,最好我能给他帮忙,经常供给稿子。我说,我现在只看外国书。他说,谈洋书也行,不过报纸是天主教办的,别沾宗教,莫论政治,小小冒犯政府不要紧。于是我写了一些长长短短与书有关的文,每篇署上不同笔名。我随时交,他随时登,也不修改,还说是我帮助他省下不少写稿约稿时间。记得我写过短文,据英译本介绍俄国史诗《伊戈耳远征》,谈俄国无政府主义女革命家的《薇娜自传》(近年才有巴金译本)。还引过法国汉学家马伯乐在《通报》上评郭沫若《中国古代社会研究》的话,发挥几句。他说郭有中国学者所缺少的“科学的想象”,这指的是什么?我借此把当时被通缉逃往日本东京的郭沫若的名字点出来。现在的人不会感觉到,以上说的这些在那时都是犯忌讳的,许多报刊不会登出的。我也写文对名人提过意见,评过邓认识的人的书,自然用的都是笔名。被评的人不知道,不注意。毛主编说过什么没有,邓没说,我也不问。只有一次不同,不妨多说几句:
“周作人讲演,邓恭三笔记”的《中国新文学源流》出版后引起轩然大波。周提出“言志”和“载道”对立,提倡晚明小品。这不仅产生争论,而且引出大量古典小品纷纷上市。我对邓说,这是你闯的祸。他说与他无关,他不过整理笔记给讲演者看过,出版者出书赚钱,他得稿费买了一部二十四史,如此而已。文坛上风波怎么能涉及他?我说,不错。梁漱溟讲演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是罗常培笔记的,罗不讲哲学,笔记者不对书的内容负责。你没有提倡那种小品文,也不写,可是如今这种小品成为大潮了。其实依我看,“言志”仍是“载道”,不过是以此道对彼道而已,实际是兄弟之争。他叫我写成文章看看。我知道他又借此约稿,便说,写也是白费力,你能登?他说:“你写,我就发,只看你怎么写。”于是我写出了《为载道辩》,将近万言,没署笔名,交给他。话虽说得婉转,对周仍是有点不敬,以为不会发表。可是全文登出来了,一字未改,占了整整一期。我没问他,毛子水主编和周作人对此文有什么意见。后来见面时他笑着说:“朱自清以为那篇文是毛子水写的。每月照例由毛出面用编辑费请客,四个编辑也参加。朱来了,对毛说,他猜出了那个笔名,五行金生水,所以金就是水。当然毛作了解释,说那不是笔名,是一个年轻人。”
这样,由于恭三,我为《读书周刊》写文,又常听他的议论,多少沾上了一点学术的边。他使我望见了所谓学术道路和学者的基本功夫,不过我还没有想到自己要当学者,那太难了,我知道自己不行。恭三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。他给我指路。我好像没有真正走上去,走的不像是他指的路。现在他休息了,我就讲这指路故事为他送行。
1998.7